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阳光

作者∶Billy Justice


几年没进过病房了。没想到,刚放寒假回台北,衣服都还没换,就急急忙忙
地跑来病房报到。也好,这样有了一个看你的理由。

坐在北上的自强号上,心里一直在挣扎。对你,一直有一份愧疚,觉得自己
欠了你太多太多,远远超过我能偿还的范围。也许是命运弄人吧,刻意躲避爱情
的你,和命运坎坷的我,是不可能有结果的。也许我们还年轻,不必太执着於结
果,但是我实在很抱歉,我必须选择建隆,这是我的责任,也是我的义务,更是
我这五年多来一直放在心上的,最重要的一件事。

你还不知道建隆是谁吧?上次在老家那里跟你提过他,我想你大概不想知道
太多,其实我也不意提那些往事,就和你一直不意把小慧的故事与我分享一
样。这样也好,人与人之间相互保留一点总是好的,既然我们已经放弃了更进一
步的关系。

不知不觉间,列车驶进了黑暗的地下,速度逐渐缓慢下来,最後终於停在明
亮的月台旁。台北到了,有你在的台北,似乎特别温暖。

我提着简单的行囊下了车,这次在台北只待一个月,用不了太多东西,事实
上该有的东西家里都有--如果那还算是家的话,身陷囹圄的男主人和负笈他乡
的女主人,这算哪一国的家啊!

行囊里有一个大木盒,占了整个旅行袋一半以上的体积。我不会让你知道这
个木盒的存在,怕你会笑我,怕你会离我更远。木盒里是你送给我的巧克力人。

「我要你把这个糖人当作是我,」我仍然记得那天你痛苦地对我说∶「当这
个糖人化掉时,也就是你忘记我的时刻。」

糖人还没化掉。虽然你故意把你一层一层紧紧包上的冰块和塑胶袋扯开了,
但是靠着国光号的冷气,我勉强地让那个做得有点滑稽的人像撑到了高雄。下车
後,我用最快的速度找了一个研究所的学长,请他把这尊人像放进他们系上那座
恒温零下五度的大冰箱,今天下午才拿出来。人像的表情早已模糊难辨,四肢也
有些扭曲,可是你不能说它化了,不是吗?

想这麽简单就跟我断了,门都没有。你答应过我,我们还是朋友的。这次回
家,我有充分的准备,密封包装、乾冰、棉絮、保丽龙以及木盒,就算是环岛一
周也没问题,我不会这麽简单把你忘记的。

台北的公车依然拥挤,台北的交通依然紊乱,台北的街头依然鼎沸,台北的
傍晚依然繁忙。坐了两个半小时的公车後,我终於带着疲惫的身躯和沉重的步伐
把行囊拖进家里。

第一件事当然是把小冰箱插上电,这台小冰箱是去年暑假,我们领薪水时一
起去买的。建隆在出事前也一直想买个冰箱,可是不是手上钱不够,就是忙一忙
忘记了,反正冰箱得配厨房,没有厨房的冰箱除了放啤酒,大概也没别的用途。

书上写巧克力在二十七度左右融化,寒冬中的室温已经低於这个标准了吧,
我把那尊巧克力人像拿了出来,连乾冰都还没化光,人像自然一点事都没有。过
了半个小时,冰箱温度也降下来了,我把巧克力人像包好,狠狠塞进冷冻库里。

你跑不掉了,看你还有什麽理由。我嘴角边带着冷笑,伸手拨了你的电话号
码,反正理由多的是,先找到你再说,大不了骗你说我要结婚了。

「抱歉,我现在出车祸住院,您可以在XX医院XXX房找到我,千万不要
带东西来,谢谢。请不要留话,我暂时无法处理。」

这就是我听到的电话留言,真是荒谬。我看看手表,八点,赶过去应该还来
得及在探病时间内看到你。今天的我,说是马不停蹄也不为过吧。

不知道为什麽,对见到你的期待,竟然远远超过对你伤势的关心,事实上我
知道你的伤势应该不会太严重,否则没有人会在自己的答录机上录这种「住院宣
言」的。

医院不算远,半个小时後,我已经站在医院里宽敞的电梯上了。晚上八点半
的医院显得有点空旷,在寂静中电梯偷偷地把我送上了九楼。

骨科病房。

电梯旁的日光室里有七、八个打着石膏的病人,有的坐轮椅、有的撑□杖,
也有一两个在大大的禁烟标志牌下肆无忌惮地吞云吐雾。想起了一向讨厌烟味的
你,要怎麽在这种地方生存呢?

虽然记下了你的病床号码,经过护理站时还是确认了一下,没错,是你的名
字。本想顺便问一下你的情况,可是看护士小姐蛮忙的,不好意思开口。

你的病房在走廊末端。走过那条明亮得有些异常的长廊,偷瞄了一下每一间
病房,或许是无聊吧,大多数病人都睡得特别早,少数病人躺在床上看电视,那
种五寸左右的黑白电视,还有一个病人抱着倪匡的科幻小说。也有些家属在病人
床边架起了行军床,想必他们比病人还要辛苦得多。

从照明充分的走廊跨进只开了一盏壁灯的病房,有点不适应,不过我还是一
眼找到了你。你已经睡了,我印象中的你从不在这时间上床睡觉,这间医院不知
道对你施了什麽魔法。

悄悄地走近你,对面病床上的病人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,然後司空见惯地躺
下。你一点反应都没有,睡得这麽沉静,任谁也舍不得把你叫醒。

绕了一圈,端详一下半年没见的你。你的脸色苍白得可怕,脸颊又下陷了几
分,黑眼圈倒是和以往一样没什麽改变。头发乱得有点夸张,不知道多久没洗过
了,大概你还没办法下床吧,我知道你平常虽然不怎麽注重边幅,但也不至於让
满头蓬草长成这样。额头上有一条拉链,线还没拆,如果没注意看,差点以为那
黑色的线头是覆在额头上的头发。

看看病历卡,看不懂,不过看你放在毯子外面的双手似乎没事,大概是腿断
了吧。不敢揭起毯子看你的腿,怕吵到你。瞄了一下床边,发现比起其他病人,
你的装备充分得有点离谱。一台十四寸的彩色电视,一台录影机,以及一叠乱七
八糟的录影带。我不禁摇头叹气,这些东西想必让其他病人垂涎三尺,你却把它
们放在一边,睡得不省人事。

其实你最想要的还是一台电脑吧,我很清楚,你一直想要一台笔记型电脑,
但是每当存够了钱,总是会发生什麽事情让你不得不把这些钱移作他用。最後,
你还是守着那台经过无数次改组的「顶级」四八六,跑一些还算跑得动的软体。

「我很像骆驼祥子吧。」你曾经这样苦笑着对我说,好几次。

突然发现,吊在你床边的点滴瓶快要空了。我轻轻地用只有我自己听得到的
音量,向你说了声晚安,走出病房,到护理站提醒值班的护士小姐帮你换点滴。

我明天再来,祝你有个好梦。

今天是最後一个逍遥自在的日子,明天就要开始上班了。

在寒冬中赖床赖到九点半,好不容易从温暖的被窝中挣扎着爬起来,如果从
凌晨一点开始算,毫无计画的今天已经浪费掉三分之一了。

想去看你,可是又不知道什麽时候去比较恰当。还是中午去好了,如果有家
人陪你,中午他们应该会出去吃饭。即使纯粹是朋友的关系,我还是觉得我们独
处时应该会自在些。

没事做,顺手打扫打扫房间,把几套上班穿的衣服整理一下,竟然消磨掉了
将近两个小时。开始羡慕那些有洁癖的人,他们永远不会无聊,永远有事情可以
做。

十二点整,我跨出有些拥挤的电梯。日光室挤满了人,烟雾弥漫,我知道你
不会在这里的,你不但不喜欢烟,而且也不喜欢拥挤。

一台餐车从我面前推过,午餐时间到了。我若无其事地在附近绕圈子,等待
餐车一间一间发送那传说中超级难吃的伙食,还好这个时间来来去去的人很多,
没有人注意到我。你的病房在最後面,大概还要等十分钟才能轮到你吃饭,才能
轮到我进去陪你吃饭吧,如果你看到我後还吃得下的话。

终於餐车推到了你的病房门口,我隔得远远地偷瞄着,一个中年女人出来接
过餐盘,应该是你母亲吧,照理来说你是不会让你父亲的老婆来照顾你的。又过
了两分钟,你母亲拿着皮包走出病房,走过我身边,走向电梯,丝毫没有注意到
我的存在。

该我上场了。说不上什麽鼓起勇气,不过我的确多少有点提心吊胆,原本我
们见面就已经有点尴尬了,还要在这种情况下见面。不管了,反正姑娘我脸皮很
厚,不论怎样的场面大概都可以八面玲珑,应付自如。

蹑手蹑脚地走进病房,你坐在轮椅上,背对着我吃饭,电视正播报着公式化
的新闻,依然是千篇一律的总统选举造势活动。你大概也不想看这种东西吧,不
过有点东西可以让你和外面的世界保持接触,多少也算好事,让你记得外面的世
界有多荒谬。

「你来了。」我走近你背後时,你没有回头,平静地说着。

「嗯。」我轻轻回应,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日子,我早学会了保持镇定,你总
是让我出乎意料。

「其实我昨天就知道了。」你喝了一口汤,转过轮椅慢慢地说。

「喔,原来你没睡着。」我知道这的确是你的个性,我既然不愿意叫醒你,
你绝不会睁开眼睛的。端详了一下醒着的你,和睡着时,或者假装睡着时,差别
不大。

「我真的睡着了,」你说,「是护士小姐问我,我才知道你来过。」

我轻轻笑了一下,谁都猜得到护士小姐问了什麽。当然,这种问题是不需要
回答的,我们之间的事情实在不足为外人道。

「怎麽搞的?」我指着你打了石膏的左脚问。

「骑车心不在焉,」你转身吃了一口饭,继续说,「路又不好,不知道压上
什麽东西,大腿就摔成这样了。」

「要在医院待多久?」我叹了口气问。

「还要半个月吧,」你说,「反正住多久都没有差别了。」

我用疑问的眼神盯着你,你叹气,然後转过头。

「脚好不了了,这辈子都得撑 杖走路。」你背对着我说。

虽然不是第一次受到这种晴天霹雳的打击,但是每一次都敲得我痛彻心肺。
「我想不会吧。」勉强镇压住自己心中的暴动,我对着你的後脑勺挂出了我惯用
的微笑,即使你看不到,我还是得让声音穿过这层笑容,沾上一点快乐的气息。

「现在医学进步,总是会有办法的。」

你没说话,依然背对着我,空气凝结在我们之间,好冷好冷。

「没用的。」许久後,你平静的声音穿过了层层空气凝结而成的幕,传入我
的双耳。我知道你虽然不能像我一样随时随地挂上灿烂的笑容,但是不论发生什
麽事情,你总是有办法让表情和声音保持镇定,就像什麽都没发生过一样。

「是医生说的吗?」我轻轻地问,彷佛这是天大的秘密。

「前天一个医生和我老妈在这里聊天,」你也轻轻地回答,我不得不将身体
向前倾,否则听不清楚你那细微的声音,「他们以为我睡着了,医生这样告诉老
妈。我的神经已经无法复原,以後不但运动有困难,而且肌肉会一直萎缩,就像
小儿麻痹一样。」

我只觉得病房中越来越暗,温度越来越低。

「喔,就这样吗?」我尽力将脸上的微笑塑造得更加完美,希望能够抵挡住
病房里无形的黑暗与酷寒。「至少你留下了一条命,有没有看过《汪洋中的一条
船》?」

「你应该问我有没有看过史记。」你的声音依然那麽地平静,平静得有点异
常,异常得有点可怕。

「什麽意思?」这个谜题似乎有些深度,我当然没读过史记,充其量看过漫
画版的刺客列传,另外依稀记得史记作者是司马迁,用的是什麽纪传体,还真得
感谢中华民国的教育制度。

「或许对你说这个不太好,」你的声音越来越低,我甚至得附在你颈边才能
勉强听到,「我连生殖能力都没了。」

「那有这种事?」我诧异地问,不自觉地放大了音量,对面的病人回过头来
看看我们,然後又转回去与自己那份似乎很难吃的伙食奋斗。

「医生这样说的,」你叹了口气,我依稀闻到了些许无奈与感慨,「人体的
秘密太多了,只要有一条神经受了伤,谁知道会发生什麽後遗症。我呢,大概是
抽中了签王。」

「没有希望吗?」我感觉脸颊有些麻木,似乎是让表情刻意违背心情的後遗
症,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就像完全不属於自己。

「如果有希望,」你摇摇头,眼镜差点撞上我的鼻梁,「我就不会待在这骨
科病房了,除了把我的骨头接回去,他们什麽都做不到。」

我不知道该不该哭,不过我还是忍住了眼泪,我想你也是吧。

「你的家人都知道吗?」我问,虽然知道「家人」这两个字对你来说有点复
杂,始终弄不清楚你家究竟分分合合成什麽样子,你也从来不跟我说这些陈年往
事。

「我想是吧,不过他们都还瞒着我就是了。」你这样回答,让我想起了肥皂
剧中罹患绝症的主角。

沈默。除了沈默以及沈默,还是沈默。

「我可以帮得上点忙吗?」坐立不安的我,不得不打破这足以令人窒息的沈
默。

「你有我那里的钥匙吗?」你反问我,我点点头。其实你也知道我有你住处
的钥匙,只不过是形式上问一下而已。

「请你改天帮我把床上那几本新买的小说带来,」我知道你在暗示我该离开
了,「如果无聊,我的书随你拿,无所谓。」

「嗯。」我做了最简单的回答,没有向你说再见,依然蹑手蹑脚地逃离了你
那间酷寒彻骨的病房,你依然没有转过身来。


有够乱的房间,跟我现在的心情一样乱。

在你那张堆满了书本衣物的床上找到一个还没拆开的大纸袋,诚品书店,里
面大概有三本书吧。我开始怀疑你究竟是用什麽姿势躺在这张床上,才能够不压
到床上星罗棋布的各种杂物。

听到电脑上风扇转动的声音,我知道电脑没关,你总是不给电脑穿衣服,不
让电脑休息,当你的电脑实在很可怜,只有当你被我念得不耐烦时,你才会给电
脑套上外壳,关上电源。

不敢动你的电脑。突然间觉得好疲倦,在你的床上清出一小片空位,用一种
很不自然的姿势躺在你的床上。

我哭了。

或许这就是命运吧,我命中注定是与爱情无缘的,可是妈的贼老天也太狠心
了,为什麽要这样惩罚每一个爱过我的人?建隆为了我牺牲掉自己的前途,而你
甚至失去了健康的身体以及男人最後的尊严。一无所有的我,又能拿什麽赔给你
们呢?

对於建隆,我早已想开了,无论如何我都必须等他,我欠他太多太多,只能
用自己来偿还。可是对於你,我完全不知道该怎麽办。

事实上,是你让我开始思考爱情的问题。我从高二开始就跟建隆在一起,他
给我一切,我把对他的关心和体贴当成我的责任,却始终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∶
我爱他吗?

直到和你在一起,我才发现,我以往一直在欺骗自己。

建隆当然是爱我的,他爱我甚於一切,可是我对他却只有关心、尊重以及依
赖,似乎没有爱情。遇上了你,我才发现,原来这才是爱。

不过那又怎样呢?我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,不论我爱不爱建隆,我不能就这
样辜负他。「对不起,虽然你一直对我很好,为了我牺牲一切,可是我发现了我
真正爱的人,所以我必须离开你。」这句话我永远也说不出口,我不是安娜卡列
妮娜。

睡不着,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躺了多久。天色暗下来了,我提起那三本书,走
出你的狗窝,却不知何去何从。去看你吧,无论如何,即使你已经不再需要任何
女人,我们还是朋友。我食不知味地解决了晚餐,走进了你的病房。

你也刚吃过晚餐,正坐在轮椅上看电视,又是一堆各地竞选总部成立的无聊
新闻。你看到我了,依然没有任何表情。

「告诉你一件事,」你转过头对我说,「我昨天早上无聊到看李登辉总部成
立,大概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在看吧。」

我可有可无地笑着,把书放下,坐下来陪你欣赏电视萤幕上那根绑上红缎带
的大萝卜。

「他在里面还要多久?」你若无其事地问,就像问我吃过饭没有一样。

「一年零七个月。」我一时之间没有想到你会问这个问题,迟疑了一下才回
答。

「那还好,」你说,「不算太久,一眨眼就过了。」

我没有说话,电视萤幕上又出现了一根大萝卜。

「也好,」你叹了口气,「蛇不在了,亚当和夏娃又可以继续过幸福快乐的
日子。」

妈的幸福快乐,我在心里咒骂着,当然没让你看出来。


「嗨,电视借我看看吧。」进来的是一个身穿白袍的女医师,蛮年轻的,大
概毕业没多久吧。她很自动地坐在旁边的空病床上,伸手抓起电视遥控器准备转
台。「女朋友来了啊?不好意思。」

你不置可否地对她笑了一下,我知道你的心在痛,我更知道你多希望你能够
肯定地回答她。

「我跟你说,你不要一天到晚坐在这里不动,」还算漂亮的医生说,「肌肉
会萎缩,以後你会一脚粗一脚细。」

「我现在还能去哪里?」你对着她苦笑。

「叫你女朋友推你出去逛逛也好啊,」女医生发现三台节目都一样无聊,认
命地把遥控器放下,「整天死在病房里,像什麽样子。」

「你再欺负我,」你说,「我就告诉杜主任说你坐在病床上。」

「你敢?」女医生说,「小心我让你出不了院。」

「看到了吗?」你转过头来对我说,「这家医院千万不要来,早知道有这种
仗势欺人的医生在,我宁可病死在路边。」

「来不及了,」女医生笑盈盈地说,「上了贼船的小羊,认命吧。」

「程医师!」走廊上传来一个厚重的声音,女医生赶快从床上跳下来。

「主任在找我,」女医生向病房外走去,「你喔,没事出去走走啦。」

「知道了。」你对着消失在走廊上的白影喊着。

「那个程医生一有空就会跑来看电视,」你笑着对我说,「听说这台电视是
整层楼最大的。」

「开个电影院吧,」我说,「租录影带,然後把节目表印一印,发到其他病
房。」

「那可不行,」你说,「程医生喜欢看最无聊的卡通片,不给她看我真的会
出不了院。」

「我们出去走走吧。」我说。

「嗯,」你拿起一件衬衫披上,「麻烦你了,彩虹。」

我愣了一下,太久没有人叫我这个名字了,怪怪的。稍稍回想,从昨天到刚
才,你似乎还没叫过我的名字,无论是雨弓或彩虹。

其实也没有什麽地方可以逛。楼下的贩卖部早就休息了,五楼的产房要到九
点才会把小孩推出来作秀,整栋医院里空荡荡的,所以虽然我没什麽推轮椅的经
验,一路上也没遇到什麽人可以让我,或者让你撞。

「我们去楼上,」你说,「整栋医院唯一没有烟的地方。」

十楼,图书馆,是那种研究用的,不对病人开放。现在当然是下班时间,门
锁上了,但是走廊上仍然有两盏灯亮着,从窗户还可以看到台北的夜景。

「有时我半夜睡不着,会偷偷跑来这里。」你对着窗户说,我可以从玻璃上
的倒影看到你,当然你也可以看到我。

「嗯,抽烟的人实在太多了,是吗?」我想起那间日光室香烟缭绕的景象,
你在哪里是绝对待不了三分钟的。

「你知道我为什麽害怕烟吗?」你说。我注意到,你用了「害怕」,而不是
我想像中的「讨厌」。

「其实我从国小五年级就开始抽烟,」你从玻璃上看见我摇头,於是继续说
故事,「虽然那时候我们整天在一起做实验,可是你一定不知道,事实上就算老
师、同学甚至家里的人都不知道。」

我映在玻璃上的表情蛮诚实的,一幅目瞪口呆的模样。想起了那时候的你,
标准的乖宝宝,说话时连个脏字都说不出口,被同学欺负也不敢还手,只知道报
告老师,谁都不会相信当时的你已经开始抽烟。

「第一个发现我抽烟的人,」你说,「是小慧。」

「不是说好把她忘了吗?」我说。

「不是说好把我忘了吗?」你说。

我叹了一口气。如果人能够随心所欲地忘记每一件事,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
那麽多烦恼了。

「算了,不说了。」你也叹了口气。「说得越多,你就越忘不了我。」

「你为什麽一定要我忘掉你呢?」我说,有些生气,也有些哀怨。

「我还能给你什麽呢?」你说,「现在的我,什麽都没有,就算是最基本的
爱情,我都负担不了,更别说是别的了。」

「我们至少还可以当朋友吧,」我忍住眼泪,强颜欢笑地说,「我们在一起
的时候,一直很快乐,不是吗?」

「那些都过去了,」你说,毫无表情的扑克脸仍然让我捉摸不清,「我不再
是以前的我,现在的我看到你,只会感到自卑,以及痛苦。」

「不,不会的!」我不禁着急起来,面对这样的你,谁还能保持镇定呢?

「我说真的,」你不顾我激烈的反应,依然面无表情地缓缓说着,「如果你
真的不意让我难过,就尽快消失在我面前吧。对一个被去势的男人来说,这是
最大的恩典了,什麽柏拉图式的爱情,那都是骗人的。」

我终於哭了出来。你没有安慰我,只是凝视着前方的玻璃,不知道是悠闲地
欣赏着窗外的夜景,还是残忍地看着映在玻璃上的我落泪。

今天晚上的台北,好冷,好冷。

突然叮地一声,我们都吓了一跳,回过头一看,电梯门正缓缓打开,里面站
着一个女人,再仔细一看,是程医师。

「我就知道你们两个在这里,」程医师板起了脸,但是声音一点都没有责备
的意味,「回去睡觉了啦,跟你说过几次了,病人不准上来这里。」

「反正都下班了,我上来看看风景也不行吗?」你对程医师吐了一下舌头,
笑着说,我也偷偷地拭掉眼泪,装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模样。

「赶快滚进来啦,你们两个,」程医师也越来越不客气,「要做什麽事情也
等脚了再说,现在绝对没办法啦,不要这麽着急。」

你只是轻轻地对程医师笑着,但是我知道那笑容下面藏了多少苦涩。

「走吧。」你回头对我说,我点点头,把轮椅推进了电梯。

「妹妹,你住哪里?」电梯门上时,程医师问。

「喔,内湖。」我没注意到程医师是在对我发问,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,似
乎已经很久没有人叫我「妹妹」了。

「正好,顺路。」电梯在九楼停下,门缓缓地打开,程医师压着「开门」的
按钮说。「叫他自己滚回去吧,我送你回家。」

「OK,她就麻烦医生了。」我还来不及回答,你倒是很大方,自己推着轮
椅出了电梯。我想叫住你,却又不知道该说什麽。

「记得我刚刚交代的事情,别忘了喔。」电梯门再度上时,你的声音从越来
越小的门缝里钻进来,我点点头,虽然你看不到。

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你了吧,再见,祝你好运。

电梯一路下降,在六楼停下,进来一个人,然後在一楼停下,开门。

「你到大门等我,我去开车。」我跟着程医师走出电梯,她对我说,我点点
头,看着她往侧门走去。

程医师开的是一台红色Liata,显然还是新车。她按了一下喇叭催我上车,
我打开车门,坐进前座,车子缓缓地向前滑行。

「当个菜鸟住院医师,整天挨骂挨操,唯一的乐趣大概就是找个像你男朋友
这样,有点皮又有点嫩的病人,闹闹他吧。」程医师看着前方,对着我说∶「你
不要真的以为我们虐待病人喔。」

「我知道。」我简短地回答,深怕多说一个字就会不小心漏自己的心情。

「你不要太难过啦,他这小子命大,除了腿骨断掉,其他地方都好好的。」
程医师安慰我说。「只要他出院以後不偷懒,应该可以恢复正常。」

我感觉眼眶热热的,视线开始模糊。

「那小子是不是跟你说了什麽鬼话?不要听他的。」程医师似乎察觉了我的
沈默有些不对劲。

我终於忍不住了,放声大哭。程医师赶紧在路边把车并排停下,递了一盒面
纸给我。

「他究竟跟你说了什麽?」程医师冷静地问,不知道是医生的职业习惯,还
是她的个性跟你一样。

我哽咽着,把你告诉我的故事说了出来,越说越觉得心酸,眼泪始终停不下
来。

程医师脸色凝重,低着头若有所思,车子里只听得到我啜泣的声音,以及偶
尔从外面传来的喇叭声。

「他在出事以前,」许久後,程医师转过头来问我,「你们是不是发生了一
些问题?」

我思索了一阵子,然後点点头,事实上这个问题是不需要犹豫的,我们之间
的问题一直存在,只是我们都不敢去面对。

「那就对了,」程医师说,「这家伙,男人都是这样,看多了。」

「什麽意思?」我问,察觉了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。

「他想跟你分手,可是又没胆子说,」程医师不屑地说着,「所以掰了这个
故事来骗你,想让你自己离开,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别人说什麽,我好可
怜喔,这样就被你甩了什麽的。」

「那他的伤┅┅」我不知所措地问。

「没事啦,只有骨折而已,」程医师放下手煞车,把车子开上路,「其他的
全都是骗你的。我不知道这种情况要怎麽处理,学校没教过,不过现在是下班时
间,不要把我当医生看,当我是普通朋友,这样我会轻松一点。」

我默默地注视着前方的车子,黑色霹雳马,车号IK-5209,自排的,
我究竟是应该继续哭泣呢,还是破涕为笑,或者大发雷霆?

看着程医师的表情,我知道明天你一定会有苦头,或许我该对程医师解释一
下我们的情形,可是这种肥皂情节实在让人难以启齿。就让你受点惩罚吧,把我
骗得这麽凄惨,可是明明你又是为我好,我究竟该怎麽办呢?

管他的,明天的事明天再说,你的口头禅。

十点了,在路口下了车,向程医师道谢,把快要累垮的自己拖上三楼,倒头
就睡,衣服都懒得脱了。想一想,其实今天也没做什麽事,怎麽会累成这样呢?

你的身影始终在我眼前晃呀晃,晃得我好烦,烦得我无法入睡。明天要不要
去看你呢?我是应该继续装傻,还是狠狠地揭穿你苦心经营的骗局?

想那麽多干什麽?明天还要上班,睡吧。

辗转难眠的漫漫长夜还是那麽痛苦,还是一样难捱。在床上躺了大概有一个
世纪那麽久吧,就算没有也差不多了,我在黑暗中渡过了一个又一个没有意义的
人生,感受着自己逐渐老化、死去,然後又毫无知觉地诞生、成长。每一次死去
和诞生,我都感受不到任何喜悦或悲伤,只觉得疲倦。

「I'm finding myself a place to live alone (along).」想起一部电影中的对白,老
婆跑掉的男主角这样对朋友说。的确,不论Live Along还是Live Alone,都是很
辛苦的事情。

「歌剧魅影」中诡异的音乐告诉我现在是早上七点半,也该Live Along了。
被窝外面的空气冷得让人发抖,我赶紧冲进浴室扭开热水,让不太烫的热水淋在
头上,流过身上每一寸结冻的皮肤。

吹好头发,换上衣服,八点十分。坐在书桌前端详镜中的自己,似乎有点憔
悴,再挂上笑容看看,嗯,每天练习两次的微笑果然还是管用的。除了你,世界
上大概没有人能够看穿这麽灿烂的笑容吧,建隆跟我在一起三年多,他就从来不
曾揭起我的笑容,抚摸我的内心。

公司还是那样子。一样的人,一样的摆设,一样卡纸频率勉强让人可以接受
的的影印机,一样堆积如山却又遵循了某种特殊排列规则的档案夹,一样没什麽
意义却又似乎很重要的工作在等着我。

这两年的寒暑假我都在这里上班,一间小小的公司,老板带员工加起来就那
麽八个人,即使加上我也凑不到两位数。至今我仍然搞不清楚这是怎样的一间公
司,名称是贸易公司,可是什麽莫名其妙的鬼生意我都看过,从货物进出口到转
包翻译文件,只差老板没有把全公司带去街上发传单了。公司里的员工也没分什
麽特别的职责权限,老板把工作交代给谁,他就负责把这件差事搞定,然後在月
底或季末结算业绩时记上一笔。奇怪的是,这两年间人事上似乎没有什麽变动,
对於一间看不到什麽前景的小公司而言,这实在很少见。

如果说这八个员工的工作是在为老板打杂,那麽我的工作就是为这八个人打
杂。依照他们的说法,我实在很好用,画海报、核对资料、填表格、操影印机、
联络客户、跑邮局银行、打电话催厂商┅┅甚至跟客户谈事情时,我也可以去凑
个人头。他们总是说有个小女生在,事情会好谈些,我只要装出一幅端异的模样
坐在那里就好。他们把这件差事戏称为带我出场,这是最轻松,但我最讨厌的工
作,在同事们的保护下我没遇到什麽麻烦,可是要我乖乖坐在那里听一些无聊的
对白,实在一点意思都没有。偏偏全公司除了我就只有一个女人,而那个女人听
说是老板。

或许我比较好说话吧,不知道跟他们声名了几次本姑娘不再出场卖笑,但在
他们的动之以情兼诱之以利下,最後总是以一客牛排或香蕉船还是什锦沙拉之类
的代价成交。他们开的支票很少兑现,不过我也从不追讨,这些东西全塞进肚子
里可不是好玩的。

今年第一次回公司,马上又被软硬兼施地拖出场卖笑,这次的价钱是一客小
刘大力推荐的烟 鱼。

依然是一次毫无意义的午餐。看着小刘和那个讨人厌的家伙在争论着一些可
有可无的细节,我的思绪又飞到了门外,然後在风中挣扎着,不知道该往监狱飘
去,还是该降落在两条街外的医院。

同时关心两个男人,原来是这麽辛苦的一件事,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。转过
头来,发现两双眼睛正讶异地盯着我看,突然想起现在还是我的工作时间,连忙
陪上微笑,回复应该摆出的的端异模样。

讨人厌的家伙说他有事要先走,我提起皮包站起来,小刘也站起来跟那家伙
握手,送他出门。

「你似乎有些事情,」回公司的计程车上,小刘说,「以前没看你这样叹气
过。」

我没说话。小刘是公司里最年轻的同事,比我大两岁多吧,或许是年龄接近
些,我们比较谈得来。以前偶尔下了班,他会把我拉去喝酒,跟我吐一吐他的困
扰,通常是跟他那个大小姐脾气的女朋友有关。

「男朋友的事?」小刘问,他看过你,但当然没看过建隆。

我不置可否地对小刘笑了一下,回头看着车窗外的街景,小刘没再追问下去
了。

脑袋里一直在想你,也不知道是爱是恨是思念是关心还是怜悯,你那坐在轮
椅上的孤寂身影始终在我眼前,挥之不去,呼之不应。不管了,下班去找你吧,
要演戏要摊牌要抱住你哭还是要甩你两巴掌,到时候再说。

天气好冷,还下着小雨。因为懒得把雨伞打开而淋了点雨的我走进病房时,
你正坐在轮椅上,捧着一本厚厚的原文书低头打瞌睡。就在我还在犹豫是不是该
把你弄醒时,你揉揉眼睛抬起头来,就像一直在等我似的。

「骂我吧。」你不敢正视我的眼睛,就像做错事准备挨藤条的孩子。

「懒得理你。」我说,我猜得到程医师大概已经让你受了点罪,而还算聪明
的你应该也猜到了昨天晚上发生了什麽事情。

「你会恨我吗?」你合起手上的原文书,轻轻抛到桌上,但是书本的重量使
得它与桌面接触时仍发出了惊人的响声。

「我会恨你一辈子,」我说,「如果你真的想这样骗我一辈子。」

「我只想骗你一年七个月,」你说,「你也恨我一年七个月好了。」

可笑,我在心里想着,这一年七个月和一辈子差别已经不大了。

「你最近还有跟他联络吗?」你问。

「嗯,回台北前有寄过一封信告诉他。」你以前从来没问过我关於建隆的细
节。

「我也想认识认识他,看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。」你顺手拿起遥控器打开电
视,又是新闻时间。「为了一个女人牺牲成这样,应该有不少人在背後骂他白痴
吧。」

「不是在背後,是在面前。」我说,想起了那段令人心酸的日子。建隆的亲
戚长辈没有一个不骂他是败家子,他的朋友没有一个不笑他是白痴。他父亲呢?
建隆总是当他早就死掉了,始终绝口不提。

「我很钦佩他,这种事情我绝对做不到。」你看着电视上的新闻主播说着。
「但是如果他付出了这麽多,换来的只是三年的铁窗和一个跟别人跑掉的女人,
那我觉得他还真是个白痴。」

「你们都是一群沙猪,只会从你们男人的角度来看事情。」我厌恶地说,实
在很想把长久以来压抑在内心的怒气都爆发出来,但我还是维持着平静的语气。
「你们能不能站在我的立场想一想?难道我没有追求幸福的权力吗?」

「你没有这种权力,」你依然注视着电视上无聊的竞选造势活动,用比我还
平静的语调说,「因为这是你欠他的。」

我不再说话。是的,欠建隆太多了,我自己也很清楚,我不能再对不起他。
可是,难道我的未来就这样被钉死在这个命运的十字架上吗?

「拜托不要再来找我了,你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压力,我实在负担不起这种乘
人之危的罪名。」你关上电视,从桌上拿起那本厚得可以压死人的原文书。「至
少这几天不要来找我,我还要准备补考。」

你那傲慢的态度让我生气,可是我知道这是你的目的。

「什麽时候要考?」我问,一个不知道有没有意义的问题。

「重要吗?」你叹了口气说。「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,忘掉我,我们在一
起是没有未来的。」

「我记得,你说过的,当巧克力糖人化掉时,就是我该忘记你的时刻。」我
伸手抽起你手上的书本,盯着你的眼睛说。「人像还没化,我永远也不会让它化
掉。」

我看到一丝讶异从你的眼中一闪而过,然後那双眼睛又回复原先的疲惫与黯
然,又透露出些许忧郁。我知道除了车祸,这段时间你一定还受了不少的折磨,
而且是在心里,你以前虽然常常看似无精打采,却也不曾露出一丝一毫的忧郁。

「那重要吗?」你嗤之以鼻地说道。「劝你早点把它当成早餐还是宵夜吃掉
吧,哪天被蟑螂蚂蚁给偷吃了,那可得不偿失。」

不能生气,我告诉自己。你就算装得若无其事,我知道实际上你可能比我还
痛苦得多,你也不想这样做的,原谅你吧。

「就算我已经被建隆绑死了,难道我就不能暂时享受这三年的自由吗?」我
怀疑心中的愤怒究竟还能压抑多久。

「他叫建隆?嗯。」你依然若无其事地说,我这才惊觉到无意间对你说出了
建隆的名字。「一只养在笼里的鸟,一旦放出去享受过自由,它还肯乖乖回到笼
子里面吗?」

「我不是鸟,」我反驳,「我是人,我知道自己的责任。」

「人和鸟又有什麽差异呢?」你说。

「我会让你看到人跟鸟的差异。」我知道再不离开,满腔怒气会让我爆炸,
赶紧提起皮包,转身就走。你当然不会拦我。

有两个人站在病房外,显然是在等我。一位是小刘,另一位是个长头发的女
孩,他们显然互不相识。长头发的女孩对我和小刘点头微笑,然後走进病房。你
对面的病人刚刚出院,整间病房只剩你一个病人在,她当然是去找你的。

她肤色蛮黑的,眼睛很大,身材似乎不错,有一头浓密又略带卷曲的长发,
黑中略带棕红,显然有泄过。急促的步伐说明了她对你有多关心。

「对不起,我知道我不该跟踪你的┅┅」小刘忙着跟我解释。

「你欠我一顿烟 鱼,」我打断他说,「我肚子饿了,走吧。」

「他怎麽会受伤的?」我们点了餐後,小刘不太自在地问。

「伤了就伤了,人活着就好,管他那麽多。」我不屑地回答。

「那刚刚那个女的是谁?」小刘又问。

「我还想问你呢。」我说,现在我也开始怀疑你,怀疑自己,怀疑一切。

小刘没有再追问。任何人根据这些线索都会做出相同的推论,小刘当然也不
例外,而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局外人大概都会选择保持沈默。

「那个女的和我聊了几句,说是他以前在电脑公司里的同事。」小刘低着头
玩弄着餐巾,翻翻弄弄了好一会儿,然後抬起头对我说∶「看起来他是想跟你分
手,是吗?」

「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样,」我想对小刘解释,但是却又发现不知该从何说
起,「有点复杂,不过他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。」

「凡事不要太肯定。」照理来说,男人应该会相互帮忙,但是小刘却显然不
是站在你那一边的。

「他不是。」我坚定地说,但是我知道自己对你的信心已经有所动摇。

小刘不再谈有关你的事,这样也好,我知道只要他再多问一点,我一定会把
所有的故事都告诉他。现在的我实在很希望有个人能听我说说故事,那些连你都
只知道一点皮毛的故事。

晚餐草草结束,小刘还要去接他女朋友,我在书店买了两本杂志,回家。

信箱里有一封信,熟悉的信封,熟悉的邮戳,熟悉的字迹。不知道为什麽,
觉得这封信好沈重。


彩虹∶

时间过得有点慢,尤其是没有你的日子。

好不容易撑过了一年半,想到与你分开的日子已经过了一半,有点高兴,也
有些感伤。收到你的信,知道你又回台北了,还是我们自己的窝舒服吧。

又快过年了,对不起,你今年又得一个人过。以往觉得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
的除夕夜很无聊,後来才知道,一个人过的除夕夜更无聊。你可以找个朋友去他
家窝一窝,聊天打牌看电视都好,千万不要躲在窝里跟不存在的我一起守岁,那
太虐待自己了。

再欠你一个除夕夜,自己记一下吧。我知道,我还欠你好几个圣诞夜、情人
节、七夕和中秋节,管他欠了多少,我会还你六十个除夕夜,六十个圣诞夜,六
十个情人节,六十个七夕,以及六十个中秋节,我不保证看得到月亮就是了。差
点忘了,还有六十个生日,六十个生日蛋糕,黑森林的。六十个蛋糕总共会插上
三千根红色的小蜡烛,哈,我真想一次把这三千根蜡烛点燃,让你一次许上一百
八十个望,记得喔,其中一百二十个望要告诉我。

天气越来越冷,不过里面密不通风的,不用担心我,多注意自己。

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Loving You,建隆

我抱着那张滚烫的信纸入睡。在梦中,建隆满头大汗地用六十个巨大的黑森
林蛋糕堆成一座监牢,密不通风地把我关在里面。我不断地对他哀求,他却面无
表情地将一根一根红色的蜡烛插在蛋糕上,一一点燃。蜡油一滴一滴落在我的头
上,掉在我的脚边,淹没了我的脚踝。

「快许吧,一百八十个望。」建隆微笑着对我说。

「放我出去!」我大喊。

还有一百七十九个。」建隆说。

「放我出去!」我再度大喊。

「还有一百七十八个。」建隆说。

「放我出去!」我不断地喊着∶「放我出去!放我出去!放我出去!放我出
去!放我出去!放我出去!放我出去!放我出去┅┅」

「够了,剩下的六十个你不用告诉我,」建隆说,「现在该吹蜡烛了。」

蜡油淹没了我的膝盖。我拼命地吹着蜡烛上的火焰,可是我面前有三千根蜡
烛要吹,三千朵美丽的火花在我面前晃动。

「一根、两根、三根┅┅」我一边吹蜡烛,一边数着,蜡油已经淹到我的大
腿了。

「快吹吧,这都是你欠我的。」建隆依然微笑着对我说。

蜡油一直堆积,堆到了我的腰际,堆到了我的胸口,堆到了我的嘴巴,我无
法吹气,也无法呼吸┅┅是一场梦,这一定是一场恶梦,拜托让我醒来吧!

我醒了,满身冷汗的我在黑暗中无助地喘息。


好久没有做过着麽可怕的恶梦了,更可怕的是,不论我怎麽掩饰,全世界似
乎都看得出来我有些不对劲。

笑不出来。今天的我,不知道为什麽,就是笑不出来。

「还在担心昨天的事情吗?」中午休息时,小刘刻意等到其他同事都离开办
公室後,才对我发出这个显然藏了很久的疑问。

我摇头,想用个微笑感谢他的关心,但是脸上一阵僵硬,还是笑不出来。不
敢看镜子,现在的死人脸想必很难看。

「这种事情,我们都帮不上忙。」小刘说,我的否认大概没什麽说服力,他
根本就视而不见。

「Anyway,thanks.」我真的很感激小刘,可是我不知道,我是否能让他知
道。

不知道为什麽,下了班,我还是上了公车就去医院找你。我明知这不过是自
取其辱,但是心中似乎还有那麽一分固执,想证明你不是小刘所想的那种人。

她正坐在你床上,和坐在轮椅上的你聊天。有点尴尬的场面,不过对於这样
的场面,我想你会比我还头痛,所以我毫不犹豫地走进病房,和你们打招呼。

「是你喔,」你只是默默地对我点头,眼神中甚至还有点责备的意味,但是
她倒是很大方地对我打招呼,「昨天我们见过,记得吗?」

「当然记得。」不知道怎麽一回事,笑容又回到了脸上,无论如何,这总是
件好事,毕竟我对她并没有什麽敌意。

「喂,介绍一下吧。」她对你说话的语气一点也不客套,应该是很熟的朋友
了,如果还只是朋友的话。

「嗯,这是小真,我去年在公司的同事。」你被动地为我们互相介绍,声音
很疲倦。「这是雨弓,嗯,朋友。」

「朋友而已吗?说实话!」她捶了一下你的胸口,装出凶狠的表情逼供似地
问你。

「会痛啦,」你夸张地哀嚎着,「真的只是朋友啦。」

「那还好,我还有机会。」她顽皮地笑着。

「你来不及了,我可不要比我老的女人,」你对小真笑着说,「如果你早两
年追我可能还来得及。」

「死孩子,」小真骂着,当然毫无恶意,「给我小心点。」

我默默地看着你们,真羡慕。我不再奢求情侣的关系,只要作朋友就好,做
朋友就能轻松自在地享受这一切。

「人生在世,能找到一个好朋友是很值得庆幸的事。」突然想起了你好久以
前对我说过的一句话。「如果不知道珍惜,贸然要求更亲密的关系,只怕情侣谈
不上,连朋友都没得做了。」

「七点半了,我要去吃饭,快饿死了。」小真看了看手表说。「你要一起去
吗?」

「好。」我看看你,仍然是一幅毫不在乎的模样,即使在这里和你单独在一
起大概也没什麽意思,何必虐待自己的胃肠呢?

小真高兴地牵着我的手离开。我回头看了你一眼,你又捧起了另外一本厚厚
的原文书。小真的个性和我很像,或许该说,和平常的我很像。

「我们老板本来想找他寒假回来工作的,」喝完最後一口牛肉面汤,小真拭
着嘴巴说∶「我还没找到他,他自己就打电话来公司找我了。」

「他喔,实在有点好笑。」面对小真的开朗,我不自觉地把一切的不愉快都
放在一边。奇怪,这不是我自己平常最喜欢的工作吗?「竟然有人在自己的答录
机上面留言说自己正在住院什麽的。」

「对啊,那天他叫我帮他去拿答录机时,我也觉得很好笑。」小真说。

我愣了一下,本来以为那段留言应该是你家人帮你录的,怎麽也想不到会是
她。

「不要紧张啦,我和他之间没什麽。」小真连忙解释。「我们平常在办公室
闹习惯了,实际上根本没这回事,我男朋友还在金门当兵呢。那时候有一个同事
很喜欢黏我,我就把他抓来当挡箭牌,後来闹习惯了,每次见面不闹一闹还觉得
怪怪的。」

「不用这麽紧张,我和他之间也没什麽。」我可以嗅到一丝心虚的味道,或
许比一丝还多一点。

「是吗?」小真盯着我笑,「以前他跟我说过一点你的事喔。我记得还有一
次,他的衬衫上印了一个口红印,那是你吧?」

「ㄘㄟ了啦。」我若无其事地说,低头喝了一口面汤。

「不要把他说的话当真,」小真认真地说,「他刚出事,心理上难免有点问
题,做事也不经大脑,你不要真的跟他呕气。」

「谢谢。」我当然不会跟她解释一切,但是我由衷地感谢她。

「我家在板桥,得早点走。」小真看看时间,对我说。「你还是再去看看他
吧。」

「嗯。」我实在不知道该做什麽,还是回去看看你吧。


「这麽快就回来了?」我跨进病房时,你抬起头对我说,就像早就知道我会
再回来似的。

「吃个饭而已。」我笑着对你说,就像早已忘掉了昨天的不愉快。

「她大概都跟你说了吧,」你莫名其妙地说∶「也好,那我也不用解释太多
了。」

「你在说什麽?」话说出口,我才想到小真刚刚对我说的,她抓你当挡箭牌
的事情。

「她没说吗?」你诧异地问∶「我以为她会跟你解释清楚的。」

「你现在说也来得及。」我故意装傻,想看看你们两个人的说词是否一样。

「我毕竟还是搞不懂她的个性,」你摇摇头说,「她平常是蛮活泼的,但是
一遇到自己感情的事,嘴巴就闭得紧紧的。」

「喔,看不出来,」我说∶「不过她刚刚告诉我她男朋友在金门当兵。」

「她这样对你说?」你有点紧张地问,让我在那一瞬间也觉得紧张起来。

「嗯,她是这麽说的。」我点点头。

「看来她对你还是有份戒心在,」你又摇头,「她对每一个她不信任的人都
是这样说的,其实她跟她男朋友早就分开了。她总是对别人说她有个男朋友在金
门,这样可以免除一些麻烦,毕竟谁都不想背乘人之危的罪名。」

你已经背这个罪名很久了,谁又在乎呢?我在心里想着。

「既然她不意说,那还是让我告诉你吧,不然事情越拖越久,你也会越恨
我。」你把头转开,不敢正视我的眼睛。「其实自从去年你回高雄後,我们就已
经在一起了。」

虽不在意料之外,但依然是我不意听到的消息。

「我们的关系就像那种日本连续剧一样,朋友以上,情人以下。」每次你说
这种故事时,总是平静得就像在背课文一样。「其实她已经对我暗示很久了,只
要我给她一句话,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可以更明确。但是我做不到,你知道为什麽
吗?」

「因为我。」我说。

「昨天你说的没错,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力。」你没有承认,也不否认。
「我不意帮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照顾他未来的老婆,等他回来了,我还要装模作
样地为他们两个祝福,祝他们白头偕老,早生贵子。」

「你是说在我自私吗?」我问。

「或许现在说这些有点可笑,」你依然不回答我的问题,「她家是开电镀工
厂的,而我是学化学的,我也想少奋斗个十年八年。」

「那就去啊,」我说∶「用甜言蜜语塞住她的耳朵。」

「我也想,可是有你在我心里,我做不到。」照理来说,这句话应该是句腻
人的绵绵情话,可是我感受不到一丝丝甜蜜。「如果不清我们之间的关系,我绝
对做不到。」

「Bull shit.」我说。

「啊?没错,我是很狗屎,但是狗屎也会为自己着想。」你一时没有会意到
我在说什麽,原谅你,我平常不喜欢说脏字的。

「你真他妈的很会Bull shit。」反正开了戒,乾脆多说一点,让你值回票价
吧。「Would you pleas eshut up your damn fucking mouth?」

你面无表情地看着我,我也不甘示弱地盯着你。

「看来,我不是说谎的料。」许久以後,你终於认输,低下头说∶「这次是
哪里出了问题?」

「你不该跟我说那麽多的,」我说,「尤其是那些可笑的理由,你应该让我
自己去猜测,而不是跟白痴一样自己说出来。」

「没错,我太心急了。」你笑了出来,不知道为什麽,我突然感觉到一阵温
暖。「欲速则不达,一点也没错。」

「还想甩掉我吗?」我笑着问,虽然问题有点尖锐,你应该挡得住吧。

「暂时不想,」你突然握住我的手,使我有点惊惶失措,「等我下星期补考
考完再慢慢想,该怎麽把你这个黏人的小家伙甩掉。」

「你甩不掉我的。」你的手心还在流汗,如果刚才有台测谎机,你铁定掰不
了两句话就被拆穿了。「我要黏死你。」

「我真的会被你黏死,」你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,不知道是谁黏谁,「都已
经被你黏断一条腿了。」

「这也怪我吗?」本来想捶你一拳,可是双手都被你握住了,饶了你吧,今
天特别优待。

「废话,不怪你怪谁啊?」你说,「算了,你不懂的。」

「只断一条腿,算你运气好。」是啊,比起在牢里待三年,你实在很幸运。
无意间说出的一句话,把我自己刺得有点痛,我连忙转变话题。「刚刚那些小真
的故事,有多少是真的?」

「有关她的都是真的。」

你想了一下,然後才对我说∶「她是真的有个男朋友在金门,你知道我的个
性,光是这一点,我就不可能和她在一起。」

是啊,如果我一开始就告诉你建隆的事,你一定会远远地躲着我。

「她家真的是开电镀工厂的吗?」我追问着。

「是啊,不过,」你笑着说,「你以为我真的喜欢化学吗?」

我当然了解,这是你今天最大的破绽,我在心里狂笑。

「那她真的有在追你吗?」其实这是我心里最大的疑问。

「嗯,也不算追啦,只不过暗示给得有些夸张而已。」你毫不在意地回答∶
「对一般女孩子而言,这样已经算是极限了吧,但是却遇到我这种不解风情的木
头,她实在有点可怜。」

我了解。以前和你早餐会报的那段日子,我也是差点儿被你的迟钝给活活气
死,那种一看便知是故意装出来的迟钝。

「她真的比你大吗?」不知道为什麽,我对她还是有些在意。

「她比我老一岁,」你笑着说,「又黑,又老,你满意了吗?」

「可是她身材很好啊。」我故意板起脸说,连声音都带了些妒意。

「她身材是比你好,」你伸手揽住我的腰∶「不过,你笑起来却比她好看得
多。」

好想懒懒地靠在你身上,可是坐在轮椅上的你大概经不起我的摧残吧。

「今天晚上,我想在这里陪你。」不知道为什麽这个念头会脱口而出,让我
自己也有些讶异。

「不准,给我回去睡觉。」你讶异地看着我,然後命令似地说。

「不理你,有本事就赶我走。」我半耍赖,半撒娇地说。

「随你吧,记得明天还要上班。」你知道没办法阻止我,勉为其难地答应∶
「护理站那里可以租行军床,最好先去租点漫画小说,这里很无聊。」

还需要什麽漫画小说呢?我只想静静地看着你,这就够了。

医院的晚上实在很无聊,尤其在你睡着了以後。不该太铁齿的。

「你睡着了吗?」我轻轻地问,你没回答。

「睡着了。」我记得以前每次问你这个问题,总是得到这样的答案,不知道
为什麽,你总是睡得比我晚,起得比我早。托这间医院的福,我总算拼赢你一次
了。

我用力吐了一口气,坐起来把壁灯关上,然後钻回毯子里,侧身躺下。实在
不怎麽舒服,不过是我自找的。

不知道过了多久,从门口传来了一串被刻意压抑的脚步声,我将毯子揭开一
条缝,偷看一下,发现是一个女人,有点胖,大概二十七、八岁,正朝着你的病
床走来。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怎麽做,赶紧闭上眼睛,假装睡着。

「你老公呢?」你突然开口,差点又吓我一跳。

「在下面停车,等一下就上来。」她大概是你老姐吧,记忆中你曾经提过有
两个老姐,不过对於你家里的事情,我不敢多问。

「这是我朋友,睡着了,不要叫她。」我听到病床摇晃的声音,大概是你正
挣扎着想坐起来吧。「灯不要开好了,这样应该够亮。」

「朋友吗?」她笑着问。

「好吧,女朋友。」你也笑着回答。

「出院的事都准备好了吗?」听到她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,我感觉自己的身
体震了一下,希望没被发现。

「该带走的东西也没多少,就这叠书比较麻烦,」你说,「请你老公先帮忙
搬几本走吧。电视这些他们明天会来收。」

「OK,你明天出院後要直接去我家吗?」她又问。

「好啊,我也不想上楼下楼的,会累死人。」你说。

「嗨!还好吧?」随着一串较重的脚步声,又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,应该是
你姊夫。

「嘘,安静。」她轻声对着他说。

「喔。我知道了。」他恍然大悟地回应。想到毯子外又多了两双眼睛在盯着
我,多少感到有些不安。

「我跟你说,今天我们先把这叠书搬回去。」她交代着他。

「这麽多?」他有些讶异。

「五、六本而已啦,应该还好,我看看。」她说。

「这什麽书啊?重那种想成这样。」

「全彩铜板纸印刷的精装原文书。」你说,我听得出来你那种想笑又不敢笑
出来的语气。

「还搬得动啦,没有别的东西了吧?」他说。

「没有了,麻烦你们。」你说。

「那我们明天大概上午十一点来接你。」她说∶「老妈会来办手续吧?」

「老妈明天早上会先帮我办好手续。」你说。

「那你这个寒假都住在山上,不下来?」她问。

「大概吧,看什麽时候才可以正常走路。」你说∶「可能得让你们养一个月
吧。」

「随你,可是你又要老妈帮你挡电话,究竟是在躲谁啊?」她追问。

「没有啦,只是怕每天要跟一堆不同的人叙述车祸经过而已。」你若无其事
地说,当然,我知道你在想什麽。

「你老实跟我说,究竟在外面惹了什麽麻烦?」她有点不客气地问,「车祸
时明明有目击者说你是被另外一台车撞的,你为什麽不承认,还要说是自己滑倒
的?」

「我说滑倒,就是滑倒的。」你也不耐烦地说。那股不安的气味越来越重,
我感觉到一切都不像表面上看来那麽单纯。

「好啦,你先休息,明天再说。」她似乎也懒得说太多。「搬得动吧?」

「可以。」他说,听声音似乎还不算太吃力。

「我们先走了,Bye。」她说。

「Bye。」你说。

更睡不着了。我完全不知道该怎麽面对距离不到一公尺的你,在听到这些令
人摸不清头脑的对话後。

好几次,有好几次我实在很想把你叫醒,然後跟你问清楚一切。我知道你瞒
了我很多事情,当然包括我应该知道和不该追问的。躲在毯子里的我不断地挣扎,
在一切的肯定与否定之间挣扎。

「你听到了吗?」就在我全身紧绷得快要抽筋时,你突然开口。

我没有回答,依然躲在毯子里面装死。

「希望你是真的没有听到。」你没听见我的反应,於是叹了口气,继续说∶
「我没想到你会留下来,也没想到我老姊会这麽大嘴巴,这些事情本来我不希望
让你知道。」

「我其实也想跟你在一起的,至少我们还能享受这一年多的日子。」你继续
说,又轻又慢地说着∶「如果你醒着,就继续听下去,也不用再伤脑筋该怎样套
我的话;如果你睡着了,那就继续睡吧。无论如何,我希望你是睡着的。」

「该怎麽说呢?其实一句话就可以解释一切了,只是这句话有点伤人,会伤
到每一个人。」你说话的语调让我觉得轻松了些,可是这句话却又让我不自觉地
绷紧了神经∶「我这次车祸,是建隆找人弄的。」

「你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,一定会在你最不希望它发生时发生。」这条墨菲
定律还真是至理名言。我勉强压抑住揭起毯子的冲动,但是感觉裹在毯子里的身
体开始颤抖。

「我记得车号,记得那两个家伙的长相,对面车道上也有目击证人,」你叹
了口气∶「可是我又能怎样呢?把一切都说出来,包括我们的一切,然後让建隆
再多待五年?不论警察是不是有证据可以查到建隆身上,我却不希望这种事情发
生。」

「说我胆小怕事其实也没错。」你越说越慢,我知道你在整理自己的思绪∶
「住院这段日子,我一直在打算该怎麽跟你彻底断掉,然後把这段日子当成一场
苦涩交织的梦,脚好了,梦也醒了。可是这几天看你连笑容都走了样,我的心又
软了。」

「建隆,我还不知道这两个字该怎麽写,应该不会是那种恐龙吧。」你苦笑
着说∶「他对你实在是用心良苦,为了你,他什麽事都做得出来。如果不是有个
不知好歹的我来搅局,你们应该会很幸福的。」

「现在,我已经没有权力去决定任何事情了。」说到这里,你停下来,停了
好长一段时间∶「一切都给你决定,如果你还喜欢我这个胆小怕事、一无可取又
断了一条腿的家伙,反正跑不快,我也懒得跑给你追。将来如果再发生什麽事,
没什麽好推托的,逆来顺受就是了。」

「如果你觉得你应该回家去等建隆,我祝福你们。」你说话突然变得有些急
促∶「以前的一切,包括车祸的事情,都当作没发生过。我或许会去找小真,她
虽然比我老一点,不过我想我们会合得来的。」

「明天我就出院了,我会躲到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,保证你整个寒假都找不
到我。」你说话又回复了原先的速度∶「没错,就是我老姊他们的新家,告诉你
也无所谓,反正你绝对查不到地址电话的。」

「这段时间,希望你能冷静一下,想想该怎麽决定。」你的声音越来越小,
我听得有些模糊∶「寒假结束前,我会跟你联络,让你给我一个答覆。无论你有
没有听见,事情就这样决定了,或许对你来说有点不公平,但这是我能想到最好
的解决方法。晚安。」

晚安,你这个混蛋。

好久没有睡得这麽辛苦过了。当你的早餐送来时,我强忍着腰酸背痛帮你把
那份据说很有营养的早餐送到餐桌上,然後收起毯子和行军床。看看时间,早上
六点半,不知不觉间你已经溜下床坐在轮椅上,我完全没看到腿上还打着石膏的
你是怎麽下床的。

「睡得很辛苦吧?」你笑着说,就当昨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∶「我警告过你
的。」

「还好啦,医院有空调,比家里暖一点。」我也笑着回答你∶「你们早餐都
吃这些吗?稀饭、鱼松、酱瓜?」

「差不多就是这些,」你摇摇头说∶「住院前几天老妈在的时候,我都请她
帮我带份美而美回来,这些东西实在吃不习惯。」

「虽然我不想当你老妈,不过看你可怜,等一下我去帮你买。」我打了个呵
欠後说∶「烤总汇和火腿蛋,没错吧?」

「你还记得?」你似乎有点讶异。以前我睡在你那里时,早餐总是一份烤总
汇和一份火腿蛋,我吃半份烤总汇,你吃火腿蛋和另外半份烤总汇。

「我知道还要一份《民生报》。」我知道虽然你不在我面前提我没有兴趣的
职棒,但是你对於职棒的热爱是不会因伤而退烧的。

「不,现在不是职棒球季,中时好了。」你拉开床头的抽屉,拿出了一个钱
包∶「身上有钱吧?」

「我这里有钱啦,你的钱留下来买药吃吧。」我对你做了一个鬼脸,拎起皮
包,披上外套,走出病房。

天还暗暗的,阵阵寒风吹得我不停发抖。美而美又涨价了,还是在医院附近
的价位本来就贵上五块钱?管他的,我赶紧买了烤总汇和火腿蛋,又在隔壁的便
利商店买了牙刷、报纸和两罐热咖啡,冲回温暖的医院。

「这麽快?」我走进病房时,你讶异地问。

「外面好冷。」我放下手上的东西,拿起一罐咖啡放在手中搓着∶「我要趁
血液结冻以前赶快逃回来。」

「外面这麽冷吗?看来我在温室里面待太久了。」你看着窗外说∶「中午就
要出院了,不知道外面变成什麽样子?」

「你今天要出院?」我紧张地问,当然是故意的,我知道你在试探我。其实
我大可承认昨晚我根本彻夜未眠,但是在你面前,我仍然做了隐瞒真相的决定。
真是可笑,我们之间的关系竟然是建立在一层又一层的谎言上。

「喔,我忘了跟你说。」你不好意思地吐了一下舌头,装得还真像∶「我今
天中午就出院了,要回去给老妈养。」

「那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骗茶喝了。」我笑着说,这段对话并未超过我昨
天晚上沙盘推演的范围∶「电话号码供出来吧!」

「你知道的,九字头的那两只,我会搬一只到我的房间里,还不确定是哪一
只,不过两只都可以打。」你说归说,但还是拿起笔把两只电话号码写下来递给
我,我若有其事地将纸条折好放进皮夹。这两只电话,当然不是我要的。

「我去洗脸,你先吃。」我拿出刚买的牙刷走进厕所。

镜中的我看起来还蛮完美的,完全看不出有什麽异状,我对自己的演技多少
还有些信心,只是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。A计划开始。

「这一家的烤总汇不好吃,」我走出厕所时,你一边啃着三明治,一边抱怨
着∶「蕃茄酱放太多了。」

「有得吃还挑剔,你就是这个死样子,」我用牙刷敲了一下你的头∶「看以
後还有谁会帮你。」

我搬了张椅子坐下,拿起另外半个烤总汇开始啃,果然蕃茄酱加得太多,酸
味把其他配料的味道都盖过去了。

「其实我知道,昨晚你根本没睡着过。」啃到一半时,你突然停下对我说。

我停下咀嚼的动作,转过头看着你,你的眼睛依然动都不动,不肯透露出丝
毫讯息。

「我睡着了,昨天实在很累,都是被你整的。」我连忙低下头狠狠咬了一口
三明治。

「不用演下去了。」我感觉你的眼光正狠狠地刺穿我的笑容。

「好吧,我输了。」妈的,什麽A计划B计划全都成了废物,摊牌吧!「能
告诉我破绽在哪里吗?」

「没有破绽,纯粹是我的直觉。」你又拿起火腿蛋开始啃∶「我实在很抱歉,
但是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,做一个正确的决定。不要被一时的冲动给冲昏头,多
想想不在你身边的人。」

我们各自在沉默中撕咬着手上的三明治,不是因为饥饿或口腹之欲,纯粹是
掩饰心中的不安。很快地,三明治啃完了。

「无论如何,我会想念你的。」我站起来收拾东西∶「无论是一个月、一年
还是一辈子。」

「用不着想念我,」你打开柜子,弯下身去东翻西找,我知道你是藉机逃开
我的目光∶「我从来不穿白色袜子。」

不知道该说什麽。有太多太多想对你说,有太多太多想问你,可是现在的我
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。你大概也是这样,我们就在沉默中各自找些不相干的事
情做,偶尔眼光交会时,我们总是心虚地一起将头转开。

不知道过了多久,听到走廊外面护理站传来的钟声,看看手表,七点五十五
分,该走了。我依依不舍地提起皮包站起来,你也转过身来看着我。这次,我们
都没有移开目光。

「我要走了,」我有点不自然地说,全世界也只有你一个人可以让我笑不出
来∶「你要保重。」

「你也保重。」你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。

走出病房时,刚好和一群身穿白袍的医生擦身而过。程医师是这列白色队伍
的尾巴,她对我眨眨眼,我也对她点头。

再见。

我不知道彩虹究竟是何方神圣。事实上,她总是神通广大得让我吃惊。

我当然知道在她面前,狡兔三窟是绝对不够的,尤其这三个窟都早就被她一
一探过。然而,第四个窟°°也就是大姐的新家,还能被她找到,我实在是心服
口服。直到现在,我还是不知道彩虹是如何找到这个窟的。

「只要不怕麻烦,什麽事情都可以查得出结果的。」每次我问彩虹这个问题
时,她总是顽皮地眨眨眼睛,然後这样回答我。我知道除非我能找出一个天大的
秘密跟她交换,否则她绝不会轻易就告诉我。

出院後过了两个星期,在山上的日子无聊到快淡出鸟来了。学校的补考很勉
强地应付过去後,整天除了电脑、电视以及大姐偶尔帮我买的小说,大概就只有
复健运动及睡觉了。幸好快过年了,今年大家决定来山上守岁,这大概是我这辈
子最期待的一顿年夜饭。

除夕夜,先是老哥带了他女朋友来,然後姊夫把老姐带回家,马上又马不停
蹄地下山去接老妈。老姐在厨房里忙东忙西的,只等老妈来开饭。老哥在洗澡,
我躺在沙发上看着无聊的电视,和老哥的女朋友随口聊一些乱七八糟的话题。正
当我们扯到老哥小时候的糗事时,门铃响了。

「老妈来了!」老哥刚从浴室出来,连忙跑去开门,我也坐起来准备迎接这
热闹的一晚,但是门口却没有传来老妈惯有的笑声,只见老哥隔着铁门和门外的
人轻声对话。

「找你的。」不久後老哥转头对我喊着,脸上挂满了问号。同样满脑子疑惑
的我连忙撑起拐杖,走向门口。

「天,彩虹?你怎麽会来这里?」铁门外的,正是彩虹那幅甜到人心坎里面
的笑容。

「过年无聊嘛,来跟你们挤一挤,不介意吧?」彩虹笑着说。「外面好冷,
先让我进去吧?」

我连忙笨手笨脚地拉开铁门,彩虹迫不及待地从门缝里溜了进来。

「这是我朋友,叫┅┅」我对着似笑非笑的老哥解释着,一时之间却不知道
该说她叫雨弓或者彩虹。

「叫我雨弓,下雨的雨,弓箭的弓。」彩虹赶紧接口说。

「朋友吗?」老哥暧昧地笑着。

「好吧,女朋友啦。」我耸耸肩说,这和医院里那次一模一样,我无法不承
认。

不久後老妈和姊夫也进门了。老妈先是一阵讶异,但是老姐和老哥轮流把老
妈拉去咬耳根子以後,笑得合不拢嘴的老妈亲手泡了一壶高山乌龙来欢迎这位可
爱的不速之客。

彩虹倒是大方得很,在大家暧昧的笑容环伺下还神色自若,我实在是自叹不
如。偶尔有人问起不该问的问题,例如彩虹的家庭状况或者我们之间的关系,她
也总是能不着痕迹地带过话题,只可怜了对着家人们猛眨眼睛打暗号的我。

饭後的例行节目当然是麻将,彩虹也被大家拱上了桌。她打牌蛮生疏的,但
不知道是牌运好还是姊夫及老哥的政治麻将技术高竿,她倒是替我在那本从未兑
现过的帐本上增加了好几笔像徵性的收入。

过了十二点,老妈直嚷着要睡觉,我们只好撤了牌局。临睡前老妈特地发了
两个红包给彩虹和老哥的女朋友。像徵性的六百块钱,可是彩虹却激动地落下泪
来,我赶紧将她拥入怀中,老妈有点不知所措,大姐连忙把老妈拉进房间。

「我已经七年没收过压岁钱了。」彩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。

「如果你想要,我每年给你一个。」我拍着她的肩膀,笑着安慰她∶「不过
我很穷,只给得起跟我妈一样的价钱。」

「小气鬼。」彩虹捶了一下我的胸口。

家人们都很有默契地专心欣赏着电视,假装没看到这一幕。

「起床了,懒鬼。」迷迷糊糊中被摇醒,是彩虹。

「走,我们去顶楼看日出。」彩虹不等我答应就把拐杖递了给我,扶着我起
床。老哥和她女朋友还窝在沙发上睡得死死的,老妈和大姐她们就更别提了。

「现在几点了?」我迷迷糊糊地戴起眼镜,瞄了一眼墙上的时钟,「天啊,
才六点,让我多睡一下吧!」

「不行,太阳快爬起来了。」彩虹斩钉截铁地说。

「为什麽要这个时候去看日出?」我用力甩甩头,让头脑清醒一点,然後发
问∶「最近天气不好,大概看不到。」

「因为这栋房子在山顶上,又有二十层楼,一定可以看得很清楚。」彩虹笑
着说∶「我难得来一次,你就陪我去看看日出吧!」

我苦笑着摇摇头,从衣帽架上拿下两件大衣,一件给彩虹披上,一件自己穿
上。彩虹得意地笑着,把扣子一一扣上。

「你等我一下,我去拿个东西。」当我们走进电梯时,彩虹突然跑回房里,
我只好乖乖按着开门的按钮等她。

彩虹回来了,拿的是昨天喝剩的半瓶皇家礼炮,以及两个小玻璃杯。

「昨天不好意思喝太多,今天再来偷喝一点。」彩虹伸伸舌头说。我也知道
昨天就她的标准来说没喝多少,但是这样的酒量已经把家人们都吓倒了。

电梯把我们带上了顶楼。风很大,天还很暗。彩虹开着了灯,扶着我走到墙
边,有人在这里放了几张藤椅,虽然破旧,但看起来还很牢固,我挑了一张比较
高的藤椅坐下,将拐杖靠在墙上。

「好冷喔,挤一下吧!」彩虹确认我左脚的位置後,顽皮地坐在我身边,紧
紧地靠着我。虽然隔着两件厚厚的大衣,我仍然可以感受到她在发抖,事实上我
自己也是。

「你怎麽知道这里有椅子可以坐?」我狐疑地问,虽然在这里住了两星期,
我从来没有上过顶楼。

「本姑娘是无所不知的。」彩虹倒了两杯酒,递给我一杯,我顺手接过。

「新年快乐,Cheers!」

「Cheers!」我轻轻啜了一口,放弃了追问下去的念头。

和彩虹对酌了两杯以後,酒精逐渐将体内的寒意驱走,但是冷风刮在脸上还
是有点痛。天色越来越亮,我们注视着远方的那片鱼肚白,不再说话,深怕一不
留神就错过了太阳升起的那一瞬间。

太阳终於露脸了,轻轻悄悄地从地平线上钻出来,短短的十秒钟後,刺眼的
阳光射向我们,虽然舍不得,但是我们仍然不得不将头转开。

「没有阳光的照耀,就没有炫丽的彩虹。」彩虹靠在我的怀里懒洋洋地说∶
「你能够当我的阳光吗?」

「Yes, I do。」我轻轻抚摸着彩虹的头发,缓缓地承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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《阳光》转载完了┅┅

刚好,《星火燎原》也同时转载完毕。过几天,我会继续转载《霞晚》以及
《天水流长》。想知道故事後续发展的人,不要错过┅┅∶)

我觉得奇怪的是,除了「雨弓」当时冒出分身时,比较有人在聊这个故事以
外,似乎一直没什麽人对这一系列的小说提出看法过。不知道是故事太烂,还是
没人在看?(两种说法好像差不多)∶Q

趁这几天我在取得下两部小说的原稿时,大家出点声吧。相信作者也想知道
大家的看法的。好,就酱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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